第47章 残缺_妖女看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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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 残缺

  第47章残缺

  这段时间,封花很喜欢怀念过去的时光。

  她费力地撇清陆绮植入的记忆后,真正属于她的过往才浮出水面,露出清晰的面貌。

  封花有一个幸福的童年。

  她是家族里最小的妹妹,理所当然得到了所有宠爱,她并未恃宠而骄,相反,她很善良。

  穷人的善良往往会被嘲以愚蠢,富家千金的善良却很容易得到所有人的尊重,她仅仅是月月跟随母亲烧香拜佛,收养了些猫狗,就在当地得了个小菩萨的美名。

  封花对此没有特别的感受,她觉得世界温情似水,街坊邻居都和她一样善良温柔。

  她的家族是跳傩戏的,原本极不入流,传到她曾爷爷时,却突然被发扬光大。

  只因她曾爷爷悟出了一种崭新的舞法。

  这种舞法极为生动,它须先点一盆火,锣鼓响动时,法裙面具的舞者绕着火堆表演,死去的鬼神在他们身上活了过来,唱歌作舞,恣意蹦跳,观者如临其境,无不叹服。

  曾爷爷名声大噪,四处演出,就是仙山的修道者也常来观看,并大加赞赏,称他是阎罗王亲设的戏班子。

  之后,家族在富饶的庐台国定居。

  今年,她的爷爷还应庐台国皇帝之邀,要在四月的祭典上,给皇宫贵族及上万民众表演他新创的傩戏。

  那段日子,整个家族都在紧锣密鼓地排练。

  封花灵秀漂亮,天赋卓绝,再复杂的舞蹈,只要她看一遍,就能学个有模有样。

  她自幼便被家族寄予厚望,爷爷更是希望她能将这舞技发扬光大,从人间王朝跳到仙山上去。

  但封花并不喜欢跳舞。

  每当锣鼓敲响,她带着鬼面起舞时,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幽暗处盯着她。

 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,只觉得自己像是水中的鱼儿,与世界隔着层斑斓的油污。

  她向父亲询问这舞蹈的来历。

  父亲给她讲了那个代代相传的故事。

  那天,曾爷爷赶集回家,为赶时间,抄了条林间近道。

  林子越走越深,仿佛没有尽头一样,老君黑了,他体力很快不支,不得不寻块空地睡下,半夜,他在一阵吵闹中醒来,发现身旁围聚着一群精怪。

  父亲学着曾爷爷的腔调,把那段话复述了出来,连惊悚与恐惧都模仿得惟妙惟肖:

  “我看到了人那么大的老鼠,看到了毛发漆黑的山羊,看到了身披袈裟的老虎,看到了满口人牙的兔子……还有很多,我记不清了,它们围着我跳舞,那是祭祀的舞蹈,它们仿佛要将我作为祭品献给谁。”

  封花从未听过这般诡异的故事,紧张地问:“后来呢?”

  “后来我醒了,身体和散架一样疲惫,昨夜的经历像是一场梦,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,我唯一知道的是,我身边多出了一本书。”

  父亲一边说,一边将手摸下了床底的暗层,从中取出了一本书。

  书的封皮上写着两个字:屐曲。

  这是一本乐谱,它记载着一段音乐,父亲将它演奏出来,封花便不自觉地手舞足蹈,姿势比宫廷中最好的舞女还要曼妙。

  父亲将《屐曲》的秘密告知她后,对她更加看重,为了让她专心练舞,还给她单独买了间庭院。

  那是上好的院子。

  青瓦鳞覆,飞檐翼展,回廊宽敞得可以跑马,铺地的青砖大而平整,不知过了多少工序,下雨时水流经过,深青的砖面便会透出翡翠般的光泽。

  庭院里还手植着几株雪琼木。

  那是仙山上独有的树种,宫里的人千金买来些枝条,请了许多大师才在人间栽种出来,它只在雪天开花,花瓣层层叠叠,繁茂如云,风稍一吹拂,整条街都能嗅到香味。

  灭门惨祸发生之前,她觉得一切只是寻常。

  那天老君黑的很早,地面积着雪,车马难行。

  老君熄灭后不久,宅院里挂着的红灯笼突然熄灭,黑衣杀手逾墙而入,开始杀人。

  他们武功很高,刀也锋利,凡人羊群般被他们驱赶,无一可以幸免。

  封花听到动静时,院子里早已方寸大乱。

  平日里熟悉的人一个个倒在雪地里,有的还在抽搐,有的已然死绝,白净的雪地变得凌乱、肮脏,寒风中充斥着血的臭味。

  父亲和一班子人正在抵抗。

  他们抵抗的方式是跳舞——带着面具,敲打锣鼓,在杀手的白刃之前起舞。

  这一幕极为滑稽,可不知怎的,他们起舞之后,杀手的刀刃就劈不中他们了。

  上方的黑暗里,有什么东西降临了,它哼着悠扬的歌声,弹奏着万千种乐器,用人类不可想象的脚,在琴弦铺成的地面上,踩出魅惑众生的旋律。

  杀手们跟着起舞,姿势颠乱,他们的脑袋被手上的刀削去,却浑然不觉。

  封花从未想到,自家的舞蹈还有这样的魔力。

  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起舞。

  亲人的尸体上,雪地的污血间,她的姿势灵巧,像奔跑过溪水的羚羊。

  某一刻,乐曲声忽然尖锐。

  父亲和一众舞者停下,他们齐齐仰头,望着黑漆漆的天空,开始失控地大叫。

  “雾姥……有什么东西在吃雾姥,咱们快快把雾姥送走,可别让它给吃了~”

  ‘雾姥?一直在黑暗中盯着她的东西原来叫雾姥?’

  封花感受到了雾姥的痛苦,它像是被狼咬住脖子的羊,抽动着无形的身躯,发出绝望而动听的呻吟。

  父亲拼命敲打锣鼓,想继续这场傩戏,新的一批杀手却冲了进来,将舞者尽数砍杀。

  爷爷心知大势已去,献上金银珠宝,跪地祈活。

  为首的人裹着黑袍,听声音是个女人。

  她询问爷爷是否知罪,从小到老被人殷勤服侍,没干过一点重活的老人被践踏在尸血横流的地上,吓得屎尿横流,他一桩桩承认着自己犯过的错误,女人却只是摇头。

  等到老人实在想不到他还干了什么时,女人发出了一声让人不寒而栗的叹息。

  她摘下黑色的兜帽,露出了颠倒众生的容颜。

  女人对爷爷说起了一百年前的往事。

  百岁出头爷爷哭着说,那时候他还是襁褓里的婴儿,什么也不知道。

  女人说她可什么都记得,她还喊过爷爷小主人呢,只是,那时的爷爷只懂哭闹,听不懂这样的称呼。

  女人收走了金银珠宝,也收走了爷爷的性命。

  封花回过神时,杀戮已经停止,地上铺满尸体。

  女人朝她走来。

  积攒已久的恐惧在这一刹那冲溃了心堤,年幼的少女跪倒在这场面灭之祸前,身躯发软,浑身战栗。

  一条瘸腿黄狗从角落里冲出来,拦在前面,冲着陆绮狂吠。

  这是她买来的狗,被她买回来前,它正在狗市的铁笼子里看同伴被宰杀,夹紧尾巴,吓得瑟瑟发抖。

  它被买回来后亲人极了,每日在封花脚边蹭来蹭去,别人都说它贼眉鼠眼的,活像个讨好主人的佞臣。

  它的忠诚原来是真的。

  女人抽出了一把刀丢给她。

  好漂亮的刀,弧度宛若月亮,刀身又薄又亮,普通的匠人终其一生也打造不出这样的神品。

  “把它杀了,不然我挖出你的眼睛。”女人说。

  封花愣住了。

  错愕间,两个人钳制住她的肩膀,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仰头,刀尖几乎抵住眼眶。

  封花呆滞地看着刀,眼泪夺眶而出,她像是被操控了一样,抓起地上的刀,刺向了黄狗。

  刀刃切中了它的另一条腿,狗惨叫着跑开,它回过头震惊地看着小主人,喉咙口发出呜呜的声音。

  封花跪在地上,哭着对黄狗招手:“柴火,过来。”

  黄狗害怕极了,可听到主人喊她名字,还是拖动双腿朝她挪过来。

  封花颤抖着握刀,朝它的脖子捅了过去,偏偏这一刀又没捅准,黄狗再度惨叫着跑开,封花又叫了两声,狗还是听话地、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,它伏低了身子,怯弱的瞳孔里闪烁着泪花。

  封花看着满地的尸体,听着黄狗的呜咽,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。

  她嚎啕大哭,再也不忍将刀刺向这条忠诚的黄狗,而是将它转向了自己心口。

  自尽可不容易。

  女人一脚踢中她的手腕。

  刀脱手飞出,被女人精准地抓住,她阴手握刀,猛地下刺,刀切入了封花的大腿。

  女人欣赏着她撕心裂肺的惨叫,摘下披风,露出了雪白的裙裾与面容。

  那是一张清美绝伦的面容,可在那时,封花只觉得目睹了魔鬼。

  “我叫陆绮。”女人说。

  ————

  老君亮起时,血污已经凝固,人和狗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,换来了路过街坊的尖叫。

  这桩灭门惨案轰动一时,最终却被定性为土匪作乱草草收场。

  断了腿的封花被陆绮带回九妙宫,陆绮对她说:“我虽然报了仇,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,你就留在我身边吧,每天看你在我面前跳来跳去,一定很让人愉悦,昨夜天黑,倒是没细瞧伱的脸,真是张漂亮的脸蛋,长大后肯定更漂亮。”

  就这样,封花留在了她身边,在经受了整整一年的折磨后,陆绮洗掉了她的记忆,让她成为亲传弟子,传授杀手的武艺。

  但这样很没意思。

  她喜欢感受仇人的绝望、憎恨,忠诚的俯首反而令她失去兴趣。

  陆绮期待着封花记忆苏醒的那天。

  封花的修行很苦,她少了条腿,练起来要比寻常人费劲很多倍,关于杀人的部分,陆绮没怎么教她,只教了她一些最简单的刀法,其余的让她自行感悟。

  “九岁时,我接了第一个任务,刺杀花宗的一个年轻长老。”封花说。

  “为什么杀他?”苏真问。

  “杀手只负责杀人,不问其他。”封花说。

  那是一场庆功宴。

  封花伪装成乐女,混入其中,与其余女子一同吹奏箫管,供作舞蹈配乐。

  她出众的容貌被长老一眼相中,长老说她腰肢窈窕,一看就是舞蹈的好手,要她单独给大家献舞一曲。

  封花推脱不掉,只好盈盈来到台前,随丝竹起舞。

  她虽用假肢做了伪装,又有长裙遮掩,可还是心虚,怕人看出破绽,便单足支地,跳了段裙裾飞转的旋舞。

  杀手无所不能,琴棋歌舞一应俱会,可她们与青楼女子不同,她们勾魂,而她勾命。

  封花擅用单足,舞毕技惊四座。

  长老拍手叫好,“好俊俏的小姑娘,不足十岁便是这等倾城身姿,长大可还得了?这短短一舞怎么能够显出小姑娘风彩?继续,继续!”

  封花继续跳舞。

  又一曲舞毕,宾客眸光痴迷,长老亦不尽兴,大喊着:“继续,继续!”

  封花继续跳。

  她跳的香汗淋漓,足趾渗血,足胫麻木,但她不敢落下另一只脚,生怕旁人慧眼如炬,瞧出端倪。

  其实事后想来,主与客皆已酒醉神迷,哪有心思瞧这些细节,她如此坚持,反倒容易让人生疑。

  长老还要她继续,旁人却道:“光有舞蹈也不尽兴,长老诗文名动天下,不若赋诗一首,以慰良宵?”

  封花见状,旋舞到他面前,勾起酒壶,为其斟酒研墨。

  盛情难却,长老搜肠刮肚了一会儿,开始提笔作诗:

  “贫贱昔年幼,饥寒日饮冰。梦里歌舞地,醉眼丽人呈。”

  “只这四句怎么足够?”封花说。

  “百岁如交睫,沧桑几变更。乡途知己老,尘世悟仙踪。”长老又吟了四句。

  “还有吗?”封花问。

  “繁华皆泡影,悲欢共酒烹,呃,嗯……”

  “还有吗还有吗?”封花不断追问。

  “繁华皆泡影,悲欢共酒烹,回望来时路,抉择重人生。”

  长老竭力吟出了最后一句,他不敢再面对少女的追问,只是叹息:“若我女儿没有被打死,应也是这般大,也是这般娉婷之姿。”

  封花默然,斟掉了最后一滴酒。

  男人大喊着“好诗,好舞”,痛饮醉倒,酒杯砸落在地,哐当之声淹没在喧嚣里。

  如果他能醒来,那么回忆昨日,应该是一场完美的庆功宴。

  可惜不能,他酣醉如泥时,封花潜入了他的卧室,将刀刺入了他的身体。

  修士在睡眠时依旧会防范危险,可封花的刀实在太快,酒精侵蚀下的敏锐,在这样的刀面前,笨拙得像个孩童。

  尸体推下悬崖,摔了个粉身碎骨。

  “是我第一次杀人。”封花柔声说。

  “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很开心,我本以为我办不好,但我做到了,他以为他对我很好,我会感激,其实我全不在意,他念诗的时候,我一心想着怎么杀他呢。”封花的话越来越多。

  说着,说着,她又垂下了眼眸,灭门的夜晚在脑海中翻覆,她回忆着残缺的一生,轻叹道:

  “如果她女儿还活着,一定也会发誓向我复仇的吧。”

  有什么坠落到了溪水里,鱼儿还以为吃食来了,一拥而上地啄弄。

  这是苏真从未见过的封花。

  欢喜、悲痛、迷茫、倔强……这些平日里被她嗤之以鼻的情绪,一并在她凄美的脸蛋上盛开,她哭得梨花带雨,笑得凄清动人。

  苏真猜到发生什么了。

  真相鱼骨头般梗在心口,他终于没有忍住,说了出来:

  “诅咒发作了,对吗?”

  封花沉默了许久。

  泪水在她面颊上干涸,先前的一切情绪全都烟消云散,仿佛从来没出现过。

  “有这么明显吗。”封花自语。

  “我能看看吗?”苏真轻声问。

  封花也没避讳,一圈圈地折叠起下裙,直至露出大腿。

  她的左腿雪白却不娇嫩,极富力量感,走动时肌肉也会跟着起伏,美的独特,可现在,这大腿上,多了一片极不和谐的褐色。

  这褐色像是烂疮,透过它看到的却不是血肉,而是……一团乱麻?

  “这是……”

  “来老匠所后,第一个看到的匠人是什么,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料。”封花说。

  “你在见那黑猿之前,还见了其他人?”

  苏真隐隐嗅到了一点阴谋的味道。

  “是。你还记得吗,你醒来的时候,眼睛蒙着一块布,但我没有。”

  封花缓缓回忆,说:“那只黑猴子说,你会被打造成巫刀,而我会被打造成一模一样的仿品,在刀成之日与你对斩,一试锋芒,但这不是真的,在见到那只黑猴子之前,他们单独领我见了一个陌生的匠人。恐怕,自始至终,他们都没有将我打造成铁器的打算。”

  “陌生的匠人?”

  苏真不明白,匠人们骗他们有什么意义,而且看样子,这个陌生的匠人好像也是个裁缝?

  苗母姥姥苍老的声音从洞穴里传来:“那个匠人是什么模样呐。”

  她竟一直在听。

  封花如实告知:“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,只记得他除了两只手外,背上还负着三对手臂,像是木头做的。”

  “不伦不类,裁缝里没有这样的人。”苗母姥姥冷冷道。

  封花微微蹙眉。

  苗母姥姥又补了一句:“兴许是哪来的后生,裁缝里,像徐宴这样性子古怪的不多,但也不算少,对了,你不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领你见其他匠人吗?这在外面鲜有人知道,但在老匠所里也不算什么大秘密了,告诉你也无妨的。”

  苏真与封花立刻凝神。

  “太巫身是罕见的珍奇,所造的兵刃强大异常,却也野蛮异常,寻常之物弹压不住,使用者稍有不慎,还未伤人,反倒先伤了自已。若造的是卦盘、铃铛、如意、锣鼓之物,倒也还好,可如果造的是斧钺刀剑之类的利器,则必须要‘鞘’。”

  苗母姥姥缓缓说道:“鞘这个东西造起来也极为讲究,寻常人料做的鞘派不上用场,必须是至亲血肉挚交好友打造的鞘,才能压住太巫身的凶性。所以,一旦找到珍贵的太巫身,他的亲朋好友也会无辜遭殃。”

  苏真与封花对视了一眼。

  苏真恍然大悟,陆绮想用封花来压制他作为太巫身的凶性,可是,他和封花既不是血亲,相识也不算久,怎么……

  难道说,在进入老匠所前,陆绮已经料定两人会成为很好的朋友?

  等等,既然是造刀鞘,让封花见裁缝做什么?不应该见木匠才对吗?

  疑问纷至沓来时,他发现封花在注视自己,那双眼睛比平日里还要冷淡。

  “如果这是陆绮的如意算盘,那她可就打歪了。”

  封花冷冷开口:“杀手的情感磨灭于刀,最是无情无义,我对你是这样,对任何人也都是这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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